作者:安森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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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題主提到了漢字的問題,那麼我們先來說一下這個。
相信不會日語的同志面對日語這個語言,大多數都有一個下意識的判斷,那就是這日文裡面有著很多我們能看懂的漢字詞,加上所謂徐福東渡
的沒邊傳說,使得大量的人真的以為日語是個古代中文的變種亦或是方言。
其實要告訴大家的一個事實就是,如果從語言學上來講,日語這門語言從本質上和漢語其實沒有任何的關係,在語言學最大的分類「語系」上,我們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是為什麼你跑去日本旅個游,買個日貨,還是總能看見那麼多漢字呢?
沒錯,其實漢字詞對於日語來說,本身也無非是個「外來語」,只是外來的時間早了「一點」。我們如果打開日文維基搜索漢字詞,你會發現這樣一個介紹——
圖 日文維基「漢字詞」介紹,大致意思就是——中國文化在東亞文明中有壓倒性實力,在文化上的高級概念多為別國所不具備,所以被大量借用。其實要是說通俗點,那就是在中國已經百家爭鳴的時候,周邊這些小兄弟還在摘栗子打鳥撈魚,隨著他們所謂「文明開化」開始推進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的語言根本描述不了這些新引進的漢文概念,那莫不如就直接去用漢字詞好了。所以要不是看在韓國改用了「諺文
」作為拼音,越南更是直接改用了法文字母,你會在他們的語言里看到比日本還多的漢字。
但是這個世界難道只有東亞存在這樣的情況麼,其實大陸對側的西歐,狀況幾乎和我們一模一樣,其中就有一個和日語如東西雙子一樣的島國語言——英語。
對於西歐來說,那個文化壓倒性的存在是希臘以及希臘的好學生——羅馬帝國。就在凱撒遠征高盧的時候,日耳曼人
還是那群從北歐過來的,和豬住在一起的部族,整個羅馬帝國的歷史充斥著大量他們和這群蠻族的鬥爭。
不過最終羅馬的大廈還是崩塌了,最終踩碎羅馬的也確實就是這群未開化的蠻族,不過就像中國的五胡亂華一樣,最先入侵羅馬並建國的東哥德
、西哥德迅速的說了羅馬的官方語言——拉丁語
的方言,也成了後來義大利語、西班牙語的前身,同樣也有日耳曼人法拉克部建立的法蘭克王國
,同樣也被同化成了拉丁語民族。
英國,或者說不列顛,自然沒能倖免於日耳曼人的入侵,只不過和日本、韓國的問題很像,和大陸文明相對隔絕的距離,導致這些日耳曼人相當長時間還是在保持自己的語言。然而隨著基督教進入英國,加上後來法國的公爵伯爵們輪番跑到跑到英國吆五喝六當國王,最後加上文藝復興莎士比亞等等,英國開始迅速的和西歐的拉丁語文化圈接軌,大量地引用了拉丁語詞彙,最終導致了一個非常慘烈的結果,那就是——如今英語中屬於和德語一樣的日耳曼語族
語言,只有約39%。
是不是有點少?一個民族的語言中,外來語竟然要遠遠得高於本民族語言,關鍵是這個語言還是如今得世界語言——英語。這也就是為啥你背英語的時候,總是感覺它不能像漢語一樣,基礎詞和符合詞、學術用語擁有一整套的語言體系,不用背,「學」就能學會。而你英語里看是「look」「see」但是和看有關的詞就是video、vison等等,說是「speak」,但是和說有關的全帶上一個「dict-」,就包括英語本來的「超越」其實是over,但是稍微書面一點的最起碼用的也是「super」,其實就和日語一樣,這些例子後面的那個,都本不是英語的東西,而是實實在在的拉丁外來語。
但是為什麼在這樣的一個狀態下,我們也不會說英語是個「皮欽語」(混合語言)呢,那就是因為在英語本身中——「日常詞彙」多日耳曼語族、「書面詞彙」多拉丁(羅曼)語族,已經徹底得成為自己文化體系的一部分了,就包括在漢語中,書面語也多為古典得文言文詞源,而口語中也多為從古到今音變、發展得結果。大家如果學習過日語的話也會發現,漢字詞其實在生活中的應用要遠遠小於論文寫作,但是你一旦看到這些漢字得詞彙,就一定會感覺到這些詞後面深厚、玄妙得美好意味。
不過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日本同學說了一句話非常讓我深思,這個你們中國人每天看的東西里有這麼多漢字,真的不累麼?
這個看似很傻逼的問題,反倒讓我思考了挺久,因為在學日語的時候我一直都是看到假名覺得麻煩,看到漢字豁然開朗,沒想到漢字在日本人的心中和我們竟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不過轉念一想,反而在日語聽力
的時候,面對那些大量的漢字詞,我反而不如日本本身的假名詞接受度更廣。
其實表音文字
(拼音)和表意文字這兩者之間的關係,看似是一個語言描述概念,更不得不說是個文明演化過程中得流變。世界上擁有表意文字得埃及、蘇美爾、中國等等民族,這些原生的農業帝國,文字本身的政治意味就十分濃厚,甚至可能是超越語言刻在大國重器上的符號。然而表意文字、刻畫符號隨著語言的發展,也必然出現表音化的特徵進行語言書寫,目前中文的表音旁,也是基於這一點。所以對於腓尼基、希臘包括羅馬的這些次生海洋文明,他們使用的都是腓尼基人根據埃及文字改造的拼音字母,作為拼音,從一開始就是完全綁定於語言,為語言發音而生的。
所以我們總會稱呼什麼「英文字母」、「德文字母」、「義大利文字母」如何如何,其實嚴格來講,這些東國家,語言體系之間的徹底不通,在日本引用大量漢字詞的同時,也開始有選擇的改造自己的語言,他們把大量的漢字「訓讀」上自己的發音(比如日語的車就寫成「車」,發音卻是「kuruma」),同時也精深的琢磨漢語,同時也摘選幾百個漢字作為「表音作用」,把他們草書化、偏旁化,硬生生的用漢字造出了屬於自己的字母,形成了自己的獨特拼音體系,這也就是現在假名的前身。
正是這樣一個系統,漢字就可以把本屬於日語系統和漢語系統的東西統一開來,就比如「世界」本來日語里讀成「yo」,但是它既可以寫成「世(yo)」,也可以寫成漢語音「世界(sekai);街道可寫成「街(machi)」,也可以寫成「xx街(xx gai)」。這種平行系統極多,這裡就不多列舉了。
所以這麼一看,漢語、漢字本身的意味,早已徹底成為了日本文化的一部分,所以等到工業革命的時候,西歐開始大量摘選更為古老的希臘文作為自己的科技語言,比如phone(源自希臘語的說)、tele-(希臘語前綴「遠處」)、hyper-(希臘語前綴超越)等等,這種古典語言在他們眼中成為了最適合表述前端科技的固定詞彙。就在全世界都開始現代化,大量地音譯西歐語言,我們都搞出了「德律風(電話)」的時代。日本明治時代那群老儒者,卻開始大量的翻中國的故紙堆,在四書五經
等一系列中國古典作品裡找了一堆詞彙用來翻譯近代化詞彙,這種如「政治」「哲學」「經濟」「人民」「主義」等被稱作「和制漢語」的詞,反倒還在革命時代大量反哺中國,這個時代日本人自己搞出來的漢語新詞,可能不亞於古代大化改新他們從中國學來的東西。
所以你會發現,語言這個東西看起來是語言,更為本質的核心是凝固在其中千百年的歷史,自己的文化體系、思維方式,不同源頭的語言,尤其是高級詞彙,根本上也是很難做到一一對應的「轉譯」的,這也就是為啥你學英語的時候一個詞後面有那麼多意思,漢語那麼多詞在英語里又是一個詞的原因。
所以當這樣文化背景的日本,在二戰之後,希望迅速融入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的進程中,開始大量增長外來的英語詞彙,他們開始越發的和明治維新那些學者背道而行,甚至希望能像當時同中國一樣,讓自己的語言西方化。奈何這些外來詞彙少量還可,過量的使用就必然造成和自己千年塑造的「日漢語言體系」的極大撕裂,日本人也開始越來越樂意接受並無表意性質的拼音文字,本身的「次生文字」體系好像又復甦開來,機械化的片假名的濫用尤其在21世紀,就以日本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指數化增長了。
其實如果簡單點說,強勢文化比起弱勢文化來,以語言為橋樑的滲透其實是必然的。若日本1500年前接觸到的國家是羅馬,結果到了如今日本大量吸收中國詞彙,無論是日本還是我們中國人,在學習中的反感都是必然存在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本名為「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發音 tokyo labu sutori)我們可以看成是泡沫化時代的都市時髦,但是五十度灰被翻譯成「フィフティ・シェイズ・オブ・グレイ」(Fifty Shades of Grey),那就有一點日本文化被SM的感覺了。
日本現在每年的漢檢也開始復甦並推行,對自己文化本身的認知,以及對強勢文化的態度,可能很大程度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命運。這一點對於中國和世界的關係,中國和世界文化的關係,或許也應該有那麼點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