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魯米采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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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想像嗎?60年代初的葡萄牙,人均收入竟然比中國強不了太多。他們每天平均工資是19元(埃斯庫多),而一公斤肉價就得18元。工人沒有任何福利,沒有退休金,人們很難不失業。
葡萄牙,本是一個公認的擅長生存之道的小國,而且做為出色的航海民族,它的國民們在天賦、進取心和才智上,在世界上也是靠前的,他們對世界的攫取曾經非常驚人。
可是到了薩拉查手裡,人們就很少看到葡萄牙社會煥發出活力與智慧了。
薩拉查這個人,有點像中國的王莽。
直到今天,葡萄牙民眾對他的感情依然複雜而矛盾,在2007年,葡萄牙分別進行了兩項調查,即:誰是最偉大的葡萄牙人?誰又是最糟糕的葡萄牙人? 非常諷刺,民調的結果是薩拉查兼具最偉大與最糟糕兩個頭銜。
要說偉大,薩拉查自幼刻苦學習,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位兼通政治與經濟的博士。而且,他異常勤奮,平均每天工作17個小時。要知道,當時窮苦人在上流社會當女傭一天累死累活也不過工作16個小時,薩拉查的「敬業」程度簡直不可想像,盛產工作狂的日本好像還沒哪個首相有這種精神。在軍人政府把國家搞得赤字飛升,民眾忍無可忍的時候,做為軍政府的財長,他出色的終結了困擾葡萄牙多年的赤字,甚至還破天荒的創造出盈餘,贏得了巨大威信,成為總理。在初政的日子裡,他發揮才幹,使葡萄牙經濟長期穩定(雖然是低水平的)。又善於團結教會、大資產階級、軍隊這三大力量,掌握了話語權,把自己包裝成葡萄牙的拯救者,最終大權獨攬。
他長期位居權力巔峰,卻清心寡欲,不以公器國柄私授親人;他相貌英俊,教養良好,卻終身不婚;生活方面像個清教徒一般過份的簡樸,尤其是吃飯穿衣,據說他的早餐連奶油和黃油都捨不得放。而且,這個人性格孤僻,愛好閱讀,研究哲學,沒有不良嗜好,平日深居簡出,很少露面,頗有點神秘主義教主的風範。
要說糟糕,那就是他統治下的葡萄牙貧窮落後得簡直不像是歐洲國家。
按說,以他上述的私德和自律,對於眾多獨裁者來說,是罕見的,難得的。薩拉查又是典型的「學者治國」,連他的政治密友們也多是像他這樣的經濟、法律方面的教授。這樣的人,這樣的班子,外加葡萄牙優越的自然條件,以及比本土大22倍的廣闊的、資源豐富的殖民地,還有巴西這樣的大親戚幫襯(光是僑匯收入就很可觀),這樣一個西歐小國沒有理由搞不好!
可現實呢?若想見識一下中世紀社會是什麼樣子,就去薩拉查的葡萄牙吧。在法國記者和瑞士學者的眼裡,薩拉查統治的葡萄牙被跟佛朗哥的西班牙並列,簡直像個與世隔絕的監獄:
「1960年,第一批歐洲避暑者首次穿越比利牛斯山,通向大西洋和地中海的金色的、空曠的海灘尋找 陽光。他們通過顛跛危險的道路穿越兩個國家,在二十世紀發現了中世紀,兩個民族跟在西方世界屁股後面苟延殘喘,人口增長率最低,與技術進步徹底隔絕,只能出口汗水和臂膀,去干那種人們最不願乾的收入菲薄的工作」----《病夫治國》
在這裡,自由主義被連根拔起,民眾原有的選舉權被剝奪,反對黨派全部取締,不同政見者被追捕,被處死,被投入監獄,被拷打,被流放。地方主義被攻擊,新聞自由受到限制。社會氛圍籠罩在恐怖統治下,人人自危,國民可能會因為一兩句話而獲罪,以致慘死在獨裁政府的暴力下,就連乞丐也會被認為有礙於葡萄牙的臉面而被關起來。鄉村裡,則是國民警衛隊橫行無忌,如同中國明代的廠衛一般,底層民眾只能麻木愚昧的生活着。
葡萄牙過去是軍人獨裁,但軍人們熱衷於權力、金錢和女人,對社會管得寬鬆疏懶,倒是薩拉查這文人獨裁,卻把恐怖和禁錮做到了極致。
其實拿它跟西班牙比都很抬舉它了。比起經歷了殘酷內戰,又被法西斯獨裁的鄰居西班牙來說,葡萄牙還要寒酸得多。以社會發展指數而言,1982年歐共體國家平均以100為標準值,西班牙是55,愛爾蘭58,連希臘也有45,而葡萄牙,僅僅是26。至於同西德的128、法國114、英國98,意大利70,丹麥126比起來,不知差了幾個世界。
按照歐共體1988年的標準,西班牙人口有57%生活在落後地區,22%的人口生活的工業衰退區。而葡萄牙乾脆100%的人口都處在落後地區。
西班牙的城市化率尚且達到77%,葡萄牙只有31%。
薩拉查獨居在埃斯多里宮,這座宮殿俯視着首都里斯本。匍匐在他腳下這座城市,曾是歐洲最繁榮富庶的都市,如今早就淪為時代的棄兒,70%的住宅沒有電燈,86%沒有自來水,但這並不妨礙他統治葡萄牙長達36年。離首都稍遠的地區,甚至大量農民家庭還打着赤腳生活。
那時的整個歐洲,正經歷着經濟奇蹟,連南斯拉夫、保加利亞這些東歐窮國在蘇聯體制下都實現了翻身,一片欣欣向榮,薩拉查卻把國家弄成這樣,這是為什麼?
說來說去,還是私心二字。
薩拉查為了個人的長久獨裁,不惜扼殺民族的進步。他之所以長期統治,靠的是兩手:一是花大筆資金贖買軍隊,一個900多萬人口的小國,養兵竟達20多萬。那時的中國有8億人口,養兵600萬;「先軍政治」的老大:蘇聯,人口2.4億,養兵330萬,論人口與士兵的比例,中蘇都比葡萄牙好看。薩拉查不光浪費大量民財供養冗兵,還特別向將官們發放優厚補貼,換取他們不幹政,交出指揮權。二是愚民政策,利用葡萄牙普通民眾愚昧、能忍受貧窮又容易滿足,而且迷信的弱點,進行控制。
薩拉查對葡萄牙至少犯下三大罪過:1,故意限制國民教育,耽誤葡萄牙幾代人。 2,放任外國資本湧入,使葡萄牙工商業長期失去保護,缺乏競爭力。 3,在英法等強國都在去殖民地化的大潮下,死硬的堅持殖民主義,浪費僅剩的民脂民膏去鎮壓殖民地的獨立運動。
特別是第一項,是他最不可饒恕之處。作為專家教授出身的他,本人就是依靠教育改變了命運,也深知教育對國家未來發展的重要性。卻為了一己之私,故意限制百姓受教育的人數。
雖然知乎有幾篇回答指出,葡萄牙落後是因為它的經濟被英國控制,其實既誇大了外部因素,更不是自身落後的理由,最根本的原因是葡萄牙的教育落後,落後到極點。
雖說薩拉查曾經銳意掃盲,把文盲率從20世紀初的80%減少到50%左右,但也僅此而已了,他無意讓中下層平民受到進一步的教育。
前面不是說了嗎,薩拉查的一大政績就是終結了財政赤字,但手法卻是犧牲平民的「開源節流」,「節流」第一刀就揮向國民教育。直接把新建小學、中學的拔款全部砍光,對於正常國家來說,這已夠怵目驚心了,他還順手砍掉大學裡的法律系、哲學系,甚至連他一生最美好的回憶:渡過大學生涯的科英布拉市也不放過,直接廢掉那裡的高等師範學校,以「節約經費」。
薩拉查為國家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六年發展計劃」,每年投入約合一億多英鎊的建設經費,卻只把其中1%用於技術教育和科研。而對於基礎教育,依舊一毛不拔。
去葡萄牙的英國人簡直懵了,在一個普遍實行免費教育的西方世界,居然還有這樣的奇葩國度:全國沒有一所公立幼兒園(1978年才誕生),小學教育令人髮指:80%的兒童到了11歲就得輟學,早早流向社會去當童工。政府只負擔7--11歲的兒童的免費教育,而且還得學生自備書本。
而且,這種「免費教育」的教學質量極差,有一半學生在11歲無法取得離校合格證。政府只對建立類似於希特拉青年團的「葡萄牙青少年」這種法西斯洗腦組織而上心。
而中學,在絕大多數葡萄牙人眼裡就是「高等學府」,因為只有6分之1的孩子能有幸踏入中學的大門。可即使進去了,又是另一種煎熬,因為所有中學都收費。哪怕最便宜的中學每年收費也至少合160英國先令,這當然不包括學生的生活費用。對英國人的收入來說不算什麼(雖然英國中學是免費的),但對葡萄牙人來說卻是負擔。一般的城市職員或匠人,一年工資大約合3650先令,但他們要花一多半的錢應付食物開支,再除去其他生存花費,余錢就很少了。而占勞動力大頭的葡萄牙農民或佃農(所謂的農業工人),一年總收入也才1800多先令,更騰不出這筆錢。還不要說即使節衣縮食省出錢來又如何?葡萄牙這個960萬人口的國家,一共也才50所中學。至於大學,就更是普通人可望不可及的懸在半空中的聖殿,全國只有三座城市有大學。
中學以上的教育,在葡萄牙實際成了上層階級子女的特權,平民百姓上升通道被封閉,階級固化得令人吃驚。
正是因為扼殺教育,社會嚴重缺乏人才和技術的驅動,一個和平了近兩個世紀,又有廣闊殖民地可供榨汁的葡萄牙,淪為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發電量最低、人口死亡率最高、近一半的國民吃玉米麵包,還常不得不用板栗、榛子充飢的國度。
勞動生產率低下的葡萄牙,中農比歐洲的小農還窮,至於貧農簡直跟乞丐差不多,大部分沒有土地。所謂的工業基本是手工業,高級一點的是加工業。葡萄牙人的工資只有歐洲資姓國家的三分之一甚至十五分之一。
他們每年吃到的肉、牛奶、糖只有西歐和北歐國家的一半甚至十分之一。
而六七十年代,同樣搞獨裁統治的朴正熙卻創造了「漢江奇蹟」,偏安於中國台灣省的蔣記政權,也迎來了經濟起飛。哪怕佛朗哥的西班牙,也在鋼鐵、造船、汽車、機械領域取得可觀的成績。只葡萄牙, 因為薩拉查的政策,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沒有出路,只好上百萬的去美洲,去非洲、去法國打苦工。
那個年代正是葡萄牙的生育高峰期,每年新增2萬多青壯人口,可流失出國的反倒有4萬。今天歐洲的難民危機對於法國只算小兒科,因為早在六十年代,巴黎郊外就有一個龐大的葡人「難民營」,搞得法國廉價勞力人滿為患。不斷湧來的葡人又只好繼續背景離鄉往中、北歐跑。可對薩拉查來說,卻是一舉三得,既消除了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又加強了對殖民地的控制,還能帶來大筆僑匯收入。
這還不夠,殖民地的黑人更是他輸出苦力賺錢的絕好對像,每年都有50萬以上的黑人被當成奴隸般的勞工出口到各國,賺取工資的差額。比如葡萄牙把10萬莫桑比克勞力輸出到南非,當局從每個人身上可以賺到5.2美元的工錢。這就是葡萄牙彌補巨額外貿虧空的方式。
只有薩拉查死掉,葡萄牙和它的廣大非洲殖民地才有命運轉折可言。
1972年薩拉查病死,1974年就爆發了著名的「康乃馨革命」,開始進行一系列改弦更張。被薩拉查殘酷統治的安哥拉、莫桑比克等殖民地也迎來了獨立自主,走向了新的發展道路。
當然,命運改變最快的是葡萄牙,到1986年,葡萄牙被歐共體接納,迎來徹底翻身,特別是教育,歷經改革有了長足發展。從那時起,葡萄牙才算真正與發展中國家甩開了距離。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葡萄牙與希臘這兩個典型的「歐豬國家」的對比。
1976年,葡萄牙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是1690美元;希臘卻有2590美元。而到了2000年,葡萄牙達到1.15萬美元,比起希臘的1.2萬美元已基本沒有差距。值得點贊的是教育投入,葡萄牙從小學到高中全部免費,希臘還只能做到小學到初中免費。葡萄牙在歐共體的經濟結構改革和巨額補貼之下,在教育的進步與開放的旅遊業、服務業幫助下,扭轉了命運,不再是「大西洋岸邊的貧民院」,終於過上了歐洲水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