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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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是我十年前寫的。
這一次重返加納,我已經習慣也接受了在非洲的日子不是一次旅行,而是真切的生活。
今晚,又到了每三五天一次的全國斷電。在我新搬進的小房子里,只有我的電腦里還存着一點電。除了螢幕上的光,僅有的一點亮是我剛剛燃起的蚊香。
房東叫家裡的一個小工人送來一個空玻璃瓶,裡面裝着一顆剛剛點好的白蠟燭。小工人叫露莎娜,英文說得不好,總是笑。無論我對她說什麼,她永遠回答:「OK」。我謝了她,把蠟燭吹滅了。
在這樣又熱又乾的撒哈拉邊緣,即便有光,也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因為只要稍一動身,就會大汗淋漓。最後我決定,藉著電腦里的一點電,放一段音樂,用鍵盤敲一段很久沒寫過的中文字。
一直以來沒寫過加納的見聞體驗,藉著這個機會寫寫這個繼美國,希臘,法國和南非之後,第五個也是最小的一個暫時被我叫「家」的國。如往常一樣,還是要寫我點滴的生活,一些可能無趣也無價的瑣事,讀者見諒了。

加納的小學生

白人小姐
第二次來加鈉,在輾轉兩個當地人家庭後,我搬進了自己的「新家」。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安頓下來,還緣於一段我被誤認為「白人」的故事。
我的房東是一位加納老婦,叫Auntie Pearl,和我同住在一個院子里。我來看房子的時候,Auntie Pearl很想把房子租給我,原因是她喜歡「白人」。她告訴我: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比利時人,而她們所生的兩個孩子都有歐洲白人的相貌特徵。
在非洲,我生平第一次被劃分為「白種人」,而且幾乎所有加納人都叫我為「白人小姐」。因為有過在美國和南非的生活經歷,我對於種族的劃分十分敏感。我一直認為:自己要麼屬於「有色人種」, 要麼可以被叫作「亞洲人」,或者「中國人」。
在非洲提起「白人」這個詞兒,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白人在非洲留下的殖民和奴隸貿易的血腥歷史,這讓我很不自在。
何況,被叫做「白人」,也意味着當地人把你當成有錢人,而且是對當地的文化非常無知的有錢人,由此而來的麻煩你可想而知。
起初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糾正:「我不是白人,我是中國人」。可幾乎每一個當地人都回答我說「可是, 你比我們白呀!」情況居然誇張到在路上常會衝出一群小孩爭先恐後地向我問好,要和我握手,摸摸我「比他們白」的皮膚……
現在,我也懶於爭論「黑, 白, 黃」的準確定義了,只要在街上聽到有人叫「那個白種女人」,四顧張望一下,八成都是在叫我。


和芝加哥公寓一樣貴的西非「新家」
無論怎樣,我是來租房子的,不是來參加學術討論的。
後來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叫Monica,這決不是為了更進一步地冒充白人,而是實在不想和一個加納的老太太解釋我那個只有兩個字母、無論我怎麼發音都不對、而且要我反覆確認多次「Yes, H-E,that』s it.」 的姓。
Auntie Pearl很仔細,簽合同的時候連一塊桌布,一個叉子都數得一清二楚。新家的條件並不好,卻也不便宜。我住的地區叫La,這一帶的當地人常將自己家裡的一部分出租給外國人,以賺得用美金支付的租金。
你可能無法想像,我在非洲西部租的一間風一刮都聽得到房頂在顫的、大部分時間都沒水沒電的房子,竟然和我在芝加哥住的大學宿舍一樣貴!
如此「低廉」的價格還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砍下來的,其他同類同地區的房子一般都是我租金的兩倍。
說起砍價,不得不說的是加納人似乎不懂得稍在價錢上做些退讓就可以留住一個顧客的道理。
每一次我搭的士,我如果說,「這麼貴, 不坐了,大街上那麼多車, 我再叫一輛」。本來是想激他一下好讓他打折扣,結果卻永遠是這個的士掉頭就走, 一定不會回頭叫住我說:「回來,回來,價錢還可以商量商量」。
長期和如此頑固的「商家」們周旋,我可以自豪又無奈地說,自從來了非洲以後,我的講價本領確實大有進步。

加納傳統手工藝

四處重修的家
新家最大的好處是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
在道路混亂,交通事故頻繁的加納首都阿克拉
,從我的新家到我工作的地點只要平均20分鐘的車程。而在我搬家之前,可是要平均每程兩個半小時,也就是說我每天至少要在路上花上5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來回上下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直到我找到這個新房。
一搬進來,我就發現房子里的水管,電燈,門窗四處是毛病。房東也算通情達理,馬上給我找人修理。在住進新家後的一個星期內,我的小屋子裡前前後後來過修水管的,修門窗的,裝電燈的,刷油漆,查空調漏水的……現在, 房子里能修的都修了,不能修的,我也不計較了。
一共就住那麼幾個月,像媽媽說的:「怎麼就不能將就呢?」 我現在的小屋儘管是過去24年里我住過的最差的,可在非洲能讓我安頓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區,就已經很滿足了。
等家裡所有的工人在「修好了」,或者是「當作是修好了」的情況下全部撤退,我終於可以放鬆地躺在拿張佔了我房間近一半面積的床,仰面打量我的新房:頭頂上是一個掛滿灰塵的小風扇,旁邊是一盞不很明亮的吊燈,風扇上面的是很低的天花板……
就這樣在百般周折後終於安頓下來的床上躺着,閉上眼睛,有一種全世界都和我一起下沉的感覺。如果真是這樣,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加納學生製作的椅子

「打扮」新家
幾分鐘後,我從床上跳起來,決定將簡單地不能在簡單地房子整理,打扮一番。
我先把床吊轉了方向,再讓小桌子靠到牆角,這樣一來小屋就顯的寬敞多了。我又給屋子裡僅有的一張快掉渣的木頭桌子蒙上一張鮮艷的花桌布。儘管以當代中國的標準看來,那張花桌布實在是土氣,可是,在這樣一間灰暗又色彩缺乏的房子里,那張花布桌子一下子榮升為我灰色小屋裡最絢麗的傢具,頓時為之增色不少。
接着,我給對着院子的兩扇窗戶找窗帘,以保護我的私人空間。房東有兩塊綠條紋桌布閒着,因為找不到和桌布一樣的花紋,就乾脆將計就計把綠條布借來擋窗戶。正好,窗帘和桌布,一花一綠,相映成趣。
最後把各個角落的灰塵除去,噴遍殺蟲水,在牆上貼地圖,貼畫……斯是陋室,雖不久留,我還是要給自己布置一個敞亮的生活環境。既然有勇氣選擇非洲,就決不能讓這灰色的房子阻止我開朗,積極地生活。
在新家新生活開始之際,我終於可以完全打開我的大箱子,把裡面所有的東西傾倒在床上。

我和Volta地區的孩子

往事
自從離開南非以來,由於沒有固定的住所,我所有的生活用品在一個大旅行箱子里躺了整整三個月。
這三個月里,我先在非洲南部和東部帳篷旅行,最後到達西非的加納,隨後又搬了三次家。
我把化妝袋當時化妝間,把塑料袋當成是衣櫃里的一個個抽屜,在每天把皮箱拉鏈從左邊拉到右邊,再從右邊拉到左邊的反覆中生活了三個月。
我一邊解開一個又一個塑料袋,把衣服掛上衣架,把化妝品擺在鏡子的前面……一邊想着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倘若我接受了紐約一家銀行的高薪聘用,恐怕現在的生活和非洲的比起來一定是天壤之別吧。
不過,我敢肯定, 要是現在我在紐約工作的話,恐怕會和我那群對銀行趨之若騖的同學一樣怨聲不絕—— 抱怨工作時間太長,抱怨睡眠不夠,抱怨沒工夫陪父母、見朋友,抱怨當初不能果斷地放棄一切,寧可負債纍纍也要實現自己帶着幾分衝動的夢想……
現在想來,來非洲倒是有一點是對的:如果當初沒來,在這一年裡,我是無法安安分分、高高興興地工作的。因為心裡總有個念頭割捨不下,以我的固執和倔強,說不定哪天在紐約乾著乾著就把工作辭了,背上個大箱子,最後還是會在非洲落腳的;現在想來,那三個月里把生活的全部裝進一個旅行箱的日子,其實也不是那麼不方便,反而簡單的讓我懷念……

新的生活方式撲面而來,由不得我浮想翩翩。太陽升起, 希望我勇敢地笑到明天。
宗教信仰的問題
在非洲,我開始對宗教有了更濃厚的興趣,並嘗試去了解更多關於基督教的知識。
可是,在非洲談宗教,總讓我想起那句話:「在白人來之前,我們(非洲人)有土地,他們有上帝;現在我們有了上帝,他們卻佔了土地。」
當看到每個星期天,在酷熱而簡陋的教堂里,加納人如此虔誠激動地祈禱4、5個小時,我總不禁要問:
這裡的很多人,幾乎什麼都沒有,可為什麼他們還是每天感謝上帝給予他們的一切?上帝給了他們什麼?
即使他們得到了一些,那麼上帝也偏心地給了像我這樣「比他們白」的人更多。

1
我想起我的第一個加納寄宿家庭里的小工人愛克佳。
她來愛克拉外的Cape Coast
,因為家裡窮,從小就被父母送到大城市阿克拉給我的寄宿家庭當幫工。
我的寄宿家庭不給她工錢,不許她出家門半步。她每天從早忙到晚,所得只有一個棲息之所和一日三餐,時常還有主人的訓斥。
這樣奴隸般的生活她過了14年,而她今年還比我小一歲。
我覺得她一無所有,很可憐。每一次買吃的,都會給她帶一份。
我從那個家庭搬出來之前,還專門挑了幾件小號的衣服的送給瘦小的愛克佳。我知道她喜歡我,因為在那個家裡,從沒有人像我一樣認真地問過她的生活,聽過她的心裡話。
後來我第一次離開加納,她怕我不會回來,我也不知道她用攢了多久的錢給我買了一條仿象牙的掛着加納神的標誌的項鏈,對我說:「無論你走到那裡,願上帝保佑你」。

2
有一次我問她:「你為什麼每天都不停地笑,你真的很快樂嗎?」
她回答說:「命是上帝安排的,我不能改變,我笑是因為我還活着,上帝讓我每天沉睡後還可以睜開眼睛……」
說這話時,笑容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美麗但消瘦的臉,我知道她的話是真心的。
原來我不明白,這些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為什麼還那麼快樂?為什麼還要感謝上帝的給予?
現在想來,可能正是因為生存的困境,才讓信仰的理由變的如此簡單,也讓精神的寄託變的尤為重要。
在非洲,有的人因為生活的困境而需要信仰,用信仰支撐人生;
也有的人一無所有,卻笑臉常開,慶幸自己還活着。
但我希望,信仰不是麻藥,笑容不是無奈,而是困境中的火光。
這麼多年過去了,但願那個很樂觀的愛克佳,已經走出困境,活出自己新的人生。
-END-
文: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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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