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韩国戒严风波在台湾引起朝野攻防，不过韩国进步派的意识形态、发展脉络以及政策主张，很多人却一直停留在新闻报道和似是而非的层面。这次发起戒严的尹锡悦是保守派，解除戒严的进步派则控制了国会。他们的意识形态在韩国内部光谱中差异极大，形成脉络也并不相同。这是韩国从独立运动时代、到建国光复、再到民主化这一整个历史发展中形成的。韩国进步派时下固然有疑美、疑日的理念，历史上也的确有部分人士亲北朝鲜，但若说今日的韩国进步派依旧亲中、亲北朝鲜，则是对韩国政局的巨大误解。台湾社会主流价值与韩国进步派并不矛盾、甚至相近。多了解韩国进步派的理念脉络，对拓展台韩关系有巨大裨益。

保守派VS进步派 从独立运动对立到今时今日

韩国政坛分为保守派和进步派。若以西方政治学光谱来划分，保守派是右派，进步派显然是左派。这种价值分裂，并不是1945年韩国光复后才出现，而是在日本殖民时期追求韩国独立的仁人志士中，就已经出现。

二十世纪，是意识形态的世纪。左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影响各国，韩国也不意外。比如1919年三一独立运动之后成立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名义上的老大李承晚（이승만），也就是后来的韩国开国总统，就是典型的右派。而事实上运作、执掌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后来被视为韩国国父的金九（김구），则略微倾向于左派。在众多独立运动武装群体中，不论是韩国光复军、大韩独立军、还是朝鲜义勇队，都是左右共存，只不过有的左派多一些，有的右派多一些。至于金日成（김일성）领导的游击队，那直接就是苏联和共产国际的产物。
 
对付日本殖民者，左右两派尚能合作。但一旦日本战败，作为同族的双方大打出手、相互仇恨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这种左右派对立的产生，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国家的前途究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第二个因素可能更直接，就是南北统一问题。1945年日本战败后，韩半岛北部被苏联占领，扶植了共产政权；南部则是美国占领。右派认为，应该透过消灭北朝鲜的方式，实现统一；左派认为，应该透过谈判和民族大团结，以和平和选举方式，实现国家统一。而此时的北朝鲜，则高举民主主义、爱国主义、国家统一的大旗，来拉拢韩国的左派和民族主义者。很多韩国进步派、左派人士在韩战爆发前，频繁与北朝鲜接触，参加北朝鲜组织的各种统一大会、反美反帝活动。而韩国一侧，李承晚大搞独裁统治，美国又是李承晚最坚定的支持者，因此韩国进步派对美国的感观，从独立运动时期的正面，转向为“支持独裁、造成韩民族分裂”的负面。偏偏北朝鲜、苏联又高举反美大旗，因而所谓韩国“进步派亲北朝鲜”的论调，就是从那时开始。

这种左右对立产生了深远影响，造成韩国社会严重的内耗。在独立运动中牺牲的志士金佐镇（김좌진），他的儿子金斗汉（김두한）在光复后，直接组织了极右翼团体，与左翼展开暴力厮杀。被左派支持的国父金九（김구），则与李承晚在光复后争夺总统大位，从独立运动时期的同志，变成了仇敌。在李承晚的纵容下，韩国右翼团体一不做、二不休，杀害了国父金九（김구）。这种左右几乎仇杀的例子，在韩国不断上演，直到韩战爆发。

看待冷战独裁体制 保守派务实 进步派疑美、疑日

韩战是意识形态战争，也是大国较量的试验场。美国、苏联、中共、台湾、各路欧洲盟国，参加其中。没有美国，大韩民国的确就灭亡了。但韩国的现实却是另一个光景，对美国质疑声很大：很多韩国人认为，若没有美国插手，南北朝鲜早就统一了；或者说，若没有美国，韩国早就民主化了，光州血案也不会发生。

韩战爆发时，韩国几乎要灭国，若非美军援助，韩半岛早就赤化。但美军后来在停战问题上，与韩国激烈冲突。美国基于中共参战，希望恢复战前状态，南北朝鲜分治。但韩国希望一鼓作气消灭北朝鲜，实现统一。因而美国再次被视为南北分裂的罪魁祸首。美军将领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铜像在韩国不断被人吐口水，也是这个原因。

另一方面，韩战结束后，韩国没有建立稳固的民主体制，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在韩国实施了数十年的威权和军事独裁体制，直到1987年韩国六月学运，才终结军人政权。这期间，1980年爆发的光州起义，更是韩国民主运动中的惨案式民变。

韩战之后的韩国民主运动一直没有停歇，从对抗李承晚，到对抗朴正熙（박정희）、全斗焕（전두환）的军人政府，韩国社会几乎没有平静过。但是为何从1953年到1987年这35年时间中，独裁体制始终屹立不摇？韩国进步派的价值观认为，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不论是李承晚，还是统治了18年的朴正熙，或是镇压光州起义的全斗焕，都不可能稳坐江山。特别是朴正熙和全斗焕，他们是军人出身，是依靠发动军事政变上台。直到今日，韩军的战时指挥权都是归属美军。在那个冷战时代，很多韩国人认为，如果没有美国的默许，没有驻韩美军的纵容，这些军人怎么可能随意发动军事政变？在韩国进步派的意识形态中，他们认为韩国的战后独裁体制，是美国造成的，因为美国为了对抗北朝鲜、苏联、中共，所以要在韩国扶植军事强人，这种例子在拉美地区也比比皆是。

所以，韩国战后的民主运动、社会运动，某个意义上，也是反美运动。进步派的意识形态是，韩国社会迄今都积重难返的财阀特权、社会不公，源自军事独裁时期，特权阶层的保护伞是军人集团和美国资本主义体系。韩国进步派便是透过各种不同的社会，对这种不公的社会结构发起挑战。所以我们会发现，金大中（김대중）、卢武铉（노무현）、文在寅（문재인）这三位进步派总统，几乎都是搞社会运动出身。金大中一直从事民主事业，卢武铉和文在寅则是人权律师，为升斗小民打官司。这次戒严风波中翻墻进入国会的在野党党首李在明（이재명），也是人权律师出身。卢武铉的故事更是被拍成了电影《正义辩护人》。进步派人士成为争取民主、对抗不公、站在鸡蛋一边的理想主义者。

在韩国独裁时代，日本作为美国冷战时期的盟友和伙伴，又因为曾经殖民韩国，自然成为进步派的仇恨对象。而韩国保守派、军事独裁的拥护者们则有另一种观念，他们认为，在冷战那种共产主义渗透、韩国风雨飘摇的情况下，适度独裁是必须的；只有一定的威权统治才能肃清北朝鲜的力量；美国是韩国生存的依靠，日本是韩国的近邻，只有和美日搞好关系，韩国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务实的政策。直到今日，朴槿惠（박근혜）、尹锡悦（윤석열）、李明博（이명박）等保守派总统，都是这样的联合美日思维。只不过，在民主体制之下，他们必须接受和承认民主化的意义、成果，肯定民主运动烈士的贡献。

亲北朝鲜？真实威胁VS政治话术

在韩国政坛，关于北朝鲜议题，一直有从北主义、亲北主义（종북주의）这个概念。毫无疑问，就韩国现实的国家安全威胁来说，北朝鲜是韩国最大的主敌和威胁。韩战之后，北朝鲜派出过特种部队突袭韩国，造成极大恐慌，甚至派出特工暗杀了朴正熙的太太陆英修（육영수）。至于其他的颠覆、渗透、破坏活动，可谓不胜枚举。从1948年韩国正式建国迄今，北朝鲜一直在韩国境内试图扶植、壮大亲北朝鲜势力，这是事实。北朝鲜这样做的杠杆和破口，就是韩国社会中对民主化的追求、对美日的排斥、对民族主义的渴望。如前文，由于美国被进步派视为南北和平、统一以及韩国早期民主化中的负面因素，因而进步派出身的三位总统金大中（김대중）、卢武铉（노무현）、文在寅（문재인），确实与北朝鲜关系较为接近，也都亲自访问过北朝鲜，对北朝鲜的阳光政策，是他们最核心的价值。

但在韩国政坛，亲北实际上越是到后来，反而成为了一种政治斗争工具。尹锡悦是次宣布戒严，韩国国内存在亲北朝鲜势力，是他的一个重要考量。实际上，从韩战结束后至今，韩国每一次戒严、兵变、独裁体制建立，“亲北朝鲜势力的威胁”，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理由。保守派、军事独裁者，几乎次次都是用这个理由来打击进步派的政敌。尹锡悦今次宣布戒严，也不例外。甚至镇压光州起义，也是以北朝鲜煽动、渗透造成暴乱为借口。

但韩国进步派果真是亲北朝鲜势力或北朝鲜的工具吗？事实又并非如此。对进步派来说，阳光政策是一回事，但对北朝鲜保持警觉，却在如今的韩国政坛是共识，准确说，这是韩国国民的共识。2013年正是保守派朴槿惠执政时期，韩国宪法法院解散了北朝鲜操控的政党统合进步党（통합진보당）。这个政党当时在韩国国会300个席位中，拥有13席，是关键少数。但韩国当时的进步派主流政党民主统合党，支持了法院的做法。进入2000年之后，特别是北朝鲜政权走向世袭制和非人道化，原本对脱北者议题保持冷漠的进步派，也开始谴责北朝鲜的人权问题。保守派方面，其实虽然对北朝鲜强硬，但是对北政策也趋向务实。朴正熙、全斗焕、卢泰愚等保守派并未放弃与北朝鲜接触。朴槿惠本人更是在担任在野党党首时访问过北朝鲜。

可见，不论是保守派还是进步派，面对北朝鲜对韩国国家安全的威胁，其基本立场并无根本性差异。双方的差异在对北的具体政策上，是采取阳光政策还是有压力的对话政策。在统一模式上，进步派主张尊重北朝鲜主体性，对等统一；保守派则是倾向于吞并式统一，以北朝鲜政权崩塌为统一前提。所以，今日韩国，亲北主义（종북주의）更多是一个政治斗争话术。

“亲中”标签太武断 台韩进步派共同话语多 

一些台湾声音认为韩国进步派“亲中”，这个论断有些武断。韩国进步派主张对北朝鲜怀柔，那么必须和北朝鲜的最大盟友北京搞好关系，这是他们的价值脉络。但韩国进步派并不亲中，因为保持韩美同盟的稳定性，是保守派和进步派的共同立场。况且，进步派的意识形态基础是民族主义。韩国的民族主义，具有强烈的反中色彩，因为很多华人心态上一直将韩国视为朝贡下的属国。而且北京也对韩美同盟非常排斥。

韩国进步派如今也渐渐从理念派走向务实。虽然进步派领袖、下届总统热门李在明主张韩国抽离台海事务，但韩美同盟体制决定了韩国不可能远离台海和平稳定。反而是台湾一方，在今次戒严风波中，部分人对韩国政坛的脉络认知并不足够。实际上，不论是同性平权、劳工保障、关怀弱势，还是对抗独裁、追求民主，台湾进步派与韩国派都有很多共同话语和价值，理应更具有共享和共情。

不同国家的政坛，有不同的历史轨迹和结构。对台湾来说，与韩国进步派建立更好的互动架构，对拓展台湾影响力，意义重大。

作者》刘国忠  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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