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波薩達斯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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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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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知乎頭號吃飯砸鍋答主(自封),我就補充一下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日本大學生活給題主補一刀,順便做一下回憶吧。
日本大學(不是東京那個日本大學,泛指所有在日本的大學)本科生活的共通特徵,就是驚人的自由。這種自由是極為徹底的,只要你不涉及刑事案件,不引起對學校的輿論事件,那你就有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的自由而且還有極高的機率能畢業,不會有人卡你畢業,除非你是學醫的,不過本來學醫的本科生就是留日本科生的絕對少數,在此按下不表。
這種自由到了什麼地步呢,那就是日本大學甚至不會管你造反,只要你不觸發刑事案件。很多人都知道京都大學有中核派,就在熊野寮的地下室,法政大學也出過很多中核派。但是說實話,諸如中核派和革馬這種當年曾經在涉谷和成田和日本警察與機動隊激情干架的新左翼在很多日本大學都有,只不過都會披一層畫皮。中核派一般都會打著「學生自治會」的名號,在全校的社團運營管理上和校方作對,試圖重建新左翼全盛期的70年代那種學生自主管理運營全校社團組織而不需要學校官僚點頭認可的年代。而革馬就非常硬核非常陰謀論了,根據推特上的都市傳說,他們不會像中核派一樣披上整齊劃一的外皮,而是偽裝成各種普通的興趣愛好社團,然後在獲得一定信任後開始普及知識發展下線。至於新右翼社團那更是毫無阻攔,新右翼一般會打著「神道/神社研究會」或者「軍事史研究會」這種名號活動。甚至在抽到SSR的情況下,你還能在日本大學遇到奧姆的殘餘組織構成的所謂「哲學社團」,當然這種情況就完全不好笑了。
社團的自由是一方面,估計更能觸發國內大學生軟肋的是日本大學的宿舍自由。首先很多日本大學沒有成規模的宿舍,絕大多數學生都自己租房子,本科全日制教育除了自衛隊的大學我沒聽說過所有人必須住校的規矩。然後宿舍又分為兩種,一種是近幾年新建的「國際交流會館」,一種是歷史長達幾十年的舊宿舍。然而無論是哪種種,都不會有什麼定時熄燈,門禁,查寢,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床上不能有人,桌子上不能有書的規則怪談。國際會館的話一般是每人一個10平左右一床一桌一櫃的小居室,然後6-12個這樣的小居室構成一個單元,單元里有公用的廚房和洗浴洗衣等設備和空間。這種宿舍不僅沒有國內大學生最愛抱怨團的4人/6人/8人/12人擠一個完全沒有分割的小臥室的問題,你的日本人「室友」完全有可能在你居住的兩年里一句話都不說。而後者在吉田寮等歷史非常悠久的宿舍雖然依然存在多人一屋上床下桌或者上下鋪的格局,但這種宿舍大多是學生自治宿舍,校方基本完全不干預,除非你販毒或者縱火。至於自治的規矩你滿不滿意,那就看個人喜好和個人本事了,這種宿舍大多對雅典式千人公民大會有著極強的執念,如果你能在全體住宿學生大會上掌握主動權,那就是海闊憑魚躍了。
最後就是也許很能戳美本爺的掛科自由了。除了醫學部,絕大多數日本學校對於掛科都極度寬容。我個人是在理工科觀測到過必修科目不斷重修連掛三次,最後拖到畢業如果不延畢實在沒法重修的學長最後被教授要求隨便水篇報告就給學分,也觀測到過一學期15門課全掛然後下學期重修最後照樣按時畢業的。至於文科,連日本人都吐槽說文科實在太水了而且上課自由度極高,很多人稍微努力下大一大二把課全修完,大三大四除了畢設的一兩節課基本就完全自由了。至於為什麼日本的本科生敢這麼擺,是因為GPA在日本的作用非常有限。除了申請海外研究生,申請個位數的獎學金,以及投遞部分外企在日本的分部,GPA在日本本科生的生活中基本沒有影響,雖然有很多日企會要求校招生提交GPA和成績單,但也這只是參考罷了。甚至更進一步,日本絕大多數大學根本就不在正式發行的成績單上印你掛科的科目,無論掛幾科你的成績單上永遠最低只有合格的C。
不過在狠狠地炫耀了日本本科生活極度。的自由之後,我也要補充一些尚未提及的重要因素來吃飯砸鍋一下,回應題主關於日本社會壓力的問題。日本社會的壓力,來自於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就是完全的自我責任論,這是和完全的自由表裡一體的。第二個方面就是日本社會強烈的規訓和刻板行為,關於這點很多其他答主也就社團生活和性別生活做了描述。但是我認為很多沒有在高度日本人的環境上過幾年學的人可能很難理解這兩個方面的真正代價與含義。
首先關於第一個方面,完全的自由也意味著你的任何選擇和行為的責任人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自己,學校不負責,教授不負責,社團不負責,學長不負責,同學不負責,甚至日本人的父母也不負責。如果你失敗了,挫折了,有非常大的機率沒有人會來安慰你,幫助你,甚至是爹味兒地干涉你。而如果你試圖質疑為什麼家長學校教授或者社會不來幫助你,那你也只會得到嘲笑和冷眼相待,被打為巨嬰和迷惑。在這種環境下,甚至不會有多少人試圖給你真心的建議,如果你由於種種原因,變成引きこもり、コミュ障、適応障害、立ちんぼ、パパ活女子、ヒモ、革命家、メンヘラ、ニート,那你周圍的一切只會在出於禮節的問候之後迅速離你遠去,將你視作累贅,而你的絕大多數求助都會被視作迷惑。
其次關於第二個方面,沒有在日本人濃度極高的環境里生活過的人,僅僅通過文藝作品是很難想像日本小團體的規訓和刻板行為的強烈程度的。在和日本年輕男性一起高強度生活的幾年裡,我一度產生了性別認同和性傾向認同焦慮,這也導致了有一段時間我在知乎上的人設是小男娘或者tomgirl。而產生這種焦慮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被邪惡的白左woke議程洗腦了,而是我在與日本年輕男性順性別異性戀一起共同生活中,首次意識到了我不夠異性戀,也不夠順性別,而我在國內的時候不僅完全沒有這個問題,反而還經常被嫌棄爹味兒過重,太直男癌。也正是在這種生活實踐中,我第一次意識到了哪怕是男性順性別異性戀這麼一個在地球上絕大多數地區都極為理所當然的身份,在日本並不會僅僅因為你是生理男性而自動賦予給你,你必須和跨性別和同性戀一樣,通過一種模式化的行為方式來不斷強調你是一個自覺的男性順性別異性戀者。至於日本女性在這個方向就更離譜了,這方面的具體事例哪怕在中文網際網路上也不勝枚舉。而這種規訓和刻板行為,至少對我這樣的外人來說是精神壓力很大的,對此感覺疲憊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數。
最後的最後,作為對於現象描述的總結和突破,我想稍微概述一下為什麼日本的高中和本科會變成這樣的面目。對於這個問題,我想引用前一陣子在日本的暢銷書《z世代化する社會》的一個概念:學生的顧客化。這個概念的意思就是,在當下日本,學生不再具有傳統道德規訓中求知者和學習者的角色,而教師也從教書育人的規訓中演變到了和其他服務業人員別無二致的高度市場化服務提供者。在這種構圖中,學生不需要再擁有求知慾,好奇心,挑戰心態和對知識與真理的追求,而教師也只需要庸俗地通過沒有任何難度與現實意義的絲滑課堂來取悅學生——教師的顧客。這個現象,從小學到研究生遍布整個日本教育系統。甚至連開成和筑波大學附屬中學這樣的老牌考學名校也不例外,因為他們也不過是通過瞄準想要考上東大的學生這一細分市場然後展開對口服務罷了。
至於這種生活好不好,適不適合中國學上,是否值得中國學生嚮往,那就是各位讀者自己的問題了。我個人的感想是,如果你需要自由,那歡迎來日本上學,但自由不是沒有成本的。而所謂顧客化的學生,也無法終生享受這種一直被服務提供者包圍的幸福泡泡,當日本學生臨近畢業開始找工作,被投入殘酷的市場之時,命運只會加倍地展示它曾經隱藏起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