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berNord:
Tim Hortons,如果他是一个人,我是一定要和他好好喝一杯的。
这家好不显眼的咖啡店,是从西海岸的维多利亚到东海岸哈利法斯特所有神经元细胞的突触激活器,是夜空下连接两千三百万橘色城市光点的带状网,是冬日里带着昏黄色枣红色浅灰色光晕的补给站,是劈开黑灰色的积雪的厚味衡温。
我第一天在加拿大落地,是二零一三年圣诞节的晚上。坐着计程车在掠过渥太华
的主城,暗色调的城市,四方盒子的建筑垮坐在大片的空地上,路两旁是用原木立起来的电线杆子,所见之处所有的视野被极随便的被刷上积雪的白色和路灯的橘色。那个时候还处在把home depot当旅馆的阶段,也不知一路过来出现数次的Tim Hortons小店是何用途,一切所有关于加拿大的事物都笼罩在战争迷雾里。到了住处,出租车司机帮我卸下行李,热切的表情在十秒后变成怨念,我还站在原地很困惑不知哪里冒犯到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打的是需要付小费的。
那个晚上,作为一个南方的娃,很兴奋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来走去,拿着树枝东戳西戳。妈呀,好多雪啊,我对朋友惊叹道,朋友一脸嫌弃看着兴奋的要死的我,淡淡的说她早已经消却了对雪对冰的任何新奇感,现在这些半冰半雪的粘稠之物是她每周步行去买菜的噩梦。她说这里的雪下的并不大,不似鹅毛,却如粉尘,以恒定的速率稳定的向下方的城市输出,半天时间就雪线就可以爬上膝盖。
于是我在渥太华度过了第一个冬天。雪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至多是增加行走的不便,值得畏惧的从来都是寒风。独行之时,北风沿着街口灌下来,横扫过空旷无人的plaza,你的皮肤剧烈的收缩,从各个角度挤压痛觉细胞。时间久了,你的手指从有痛感到无感,你脚趾从无感到有痛感。冬日的八点赶早课,天空一片漆黑,只有天际泛着一线微蓝。围巾包着脑袋,穿着厚重的冬靴,水汽凝白了眼镜片,耳机里放着令人沮丧的音乐,然后走向一家Tim Hortons。你推开门,暖气把你瞬间包裹起来,你放佛进入了一只悬浮在深海的发着光的囊带。通向柜台的方向是一列的黑衣长队,人们仿佛正在是解冻的僵尸。靴子和裤脚上都是冷凝的盐,大家的脸上的血液正在倒灌回血管。你抽开包着脸的围巾,和服务生寒暄,然后看着那黑褐色的身影在咖啡机前一顿翻飞,少顷,一盏温热的液体裹入你的手里。French vanilla, it's not french, and it's definitely not vanilla,当然你不会在意这些,也没人会在意这些。你身处渥太华冬夜的郊区步行去早课的路上,不是在八月布拉格红砖楼patio的屋檐下。你所需要的,是提神醒脑的咖啡因,即插即用的卡路里,和足够温暖抚慰你残存人性的烫手温度。如果一杯不够,那就两杯,两杯不够,那就来一个tray。你饮下一口咖啡,肌肉从喉咙,松弛到食道,松弛到胃。褐色的液体注入,一只灯泡似乎在你的躯体里点亮。大脑此刻正式启动,你仿佛听到硬盘转动时的轻微的机械声。你的视野的亮度增加,饱和度提高,焦距变得敏锐。你吸了口气,捧着热的几乎带着光环的咖啡迈入风雪,劈开黑暗。
至此,Tim Hortons成了我的生命线,如插入静脉的导管,特别是对于作息毫不确定的建筑生来说。审图的早七点机房,男生一脸青色彻夜长出的胡渣,女生们挂着加黑宋体的眼袋,每个人一手拿着一卷工程图,一手颤颤巍巍的紧紧的攒着Tim Hortons的红色纸杯。所有人皆是被咖啡因强撑起的亢奋,仿佛二战战壕里一夜没合眼等待冲锋的士兵饮下最后一剂可乐。这样带着压力的晨日仪式从机房延续到教室,从教室延续到考场,到驾照考试的休息室,到西装革履的面试等待区,到早晨开机整理文件互相寒暄的办公室。
一年半后,我离开了渥太华的那片郊区,而Tim Hortons总是以不同的形态一直跟随着我。似乎每一块街区在规划时都会划一片角落给Tim Hortons,这家咖啡店似乎成了和药店加油站并驾齐驱的社区基本包。无论我住址如何变化,总有一家处在我十分钟步行的半径之内。我和轩在一天的凌晨骑车出发从渥太华到蒙特利尔,凌晨四点在Tim灌足了咖啡,青筋暴露血压爆头,在清晨无车的公路上嬉笑,疯子一般的向东骑,穿过河流山川牧场小镇,路过的一家又一家Tim,仿佛是里程节点
一般,最终瘫倒在蒙特利尔西郊的一家Tim里。我突然意识到,一条咖啡线也许可以沿着公路网贯穿这庞大的国家,从新苏格兰,到新法兰西
,到湖区,到草原,翻过洛基山,直抵满是亚裔的面向太平洋的最后一家Tim。如神社一般,串起两千三百万除了讲英文和喝Timmy之外其他都无甚共同点的国民。
Tim似乎也毫不吃力游刃有余的适应着不同的角色,它可以存在多伦多金融区写字楼的转角,棱角分明利落清爽。可以存在于艾尔伯塔北疆渺无人烟的加油站旁,服务生说着荒腔走板草原味十足的口音。可以存在于蒙特利尔圣凯瑟琳
街二手唱片店的门口,做咖啡的小阿饶有兴趣看着你绞尽脑汁的用法文拼读各式甜甜圈的名字。可以存在于皮尔逊机场新移民入关时的航站楼,成为无数新来者对此国的初始印象。我在滑铁卢大学
的一家Tim歇脚,邻座的南亚小哥对着妹子专注着聊着代码。我在尼亚加拉
的一家Tim,邻座的南非大叔很激动的表达着干翻赌场的豪情。我走进Markham的一家Tim,人头攒动清一色的讲着粤语的亚裔大爷大妈,放佛误入一家八十年代的茶餐厅。Tim无比贴合的熨入城市,TTC地铁站的尽头,轻轨下,瀑布旁,轮渡的轰鸣中,岛屿的码头前,国道长龙的右侧,市区流浪汉的迟滞的目光里。它隐藏在每一块同质匿名的郊区大mall,24小时输送着暖气和带着甜味的卡路里,一刀一个甜甜圈,两刀一杯咖啡,三刀一份例汤,五刀一份卷。这里有红着眼圈劳累疲倦的人们,搬家工人,卡车司机,退休了玩着拼字游戏的老者,推着婴儿车似乎生无可恋的父亲,还有东张西望一脸新鲜的留学生。那红色招牌,从最初的醒目无比,到毫不起眼,到悄无声息的的成为日常烟火的一部分,成为加拿大这瓶药水的溶剂。
对我来说,二零一三的那个冬夜的Tim Hortons早已浇筑了我对这家咖啡店的感知。去国者迈入无尽之孤独,无尽之前路之不确定,无尽之身份焦虑价值观焦虑自我重塑之焦虑。虽移民了结,职业拓进,英文愈熟却故土乡情愈深。常念年迈之父母,念街头食肆儿时玩伴,念春晓时分飘荡天际的蓝绸风筝。但每次归国,却又开始心心念念太平洋彼岸一望无际的省级高速和针叶林,夏日街头湖滨的恣意游乐,甚至那口冰封冬日的烫手咖啡,国贸新天地玻璃幕墙下姣好鲜嫩的星巴克终不得此味,许是不够甜,不够烈,不够烫,不够烟火气,脚底没有盐渣子,没有嗡嗡作响的日光灯,没有玩填字游戏的老大爷,没有身边那捧着Iced cappuccino的一脸困意的姑娘。
也许对土地归属感,从来都无文字无关。读一本圣劳伦斯
湖的历史,在入籍时唱诵国歌,甚至习得熟谙一门语言,丝毫不能凿去客居造成的代入感缺失。直觉无法被设计,认同无法被规划,只能任由时间刷过,让那些在此地的反反复复的挫败,一尺一厘的成就解锁,一刀一锉的塑造生活的欲念,让那倒灌地铁的暖风,沉闷的灰狗大巴,四十度斜角失重的乡间公路,四月之久的落雪与冷雨,构建你对此地此城此国的初始亲切。而Tim Hortons, 就是无人可以绕过的国家象征,经意不经意的编织入每一个新来者的个体记忆,从新奇,熟悉,直到成瘾,依赖,直到在夏日的深夜,灌下冷冷的过夜的steep tea, 在键盘上为这家咖啡店敲出这篇文章。
一日一月,冻化循环,年复一年,Tim hortons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你心里开了一家分店。